他自恋、厌世、充满罪恶感,却道出所有人的心声
导 语
自传体长篇叙事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英国十九世纪初著名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早期代表作,头两卷发表后,拜伦说:“我一早醒来,一夜成名,成为诗台上的拿破仑。”这部长诗一共四章,读下来,你能见证拜伦诗艺逐渐成熟的过程。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是拜伦负气离开英伦三岛后而作,他塑造了一个虚拟的人物:恰尔德·哈洛尔德,并借哈洛尔德之口,抒发在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阿尔巴尼亚等地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游记》也是一种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无遮无掩。同时代英国文人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感到彻底幻灭,拜伦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导读
文 | 莱斯利·A.马尔尚
翻译 | 董伊
对于那些没有能力和财力去旅行的人而言,《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可谓是一座画廊。但其魅力并非在此。《游记》不仅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一部伟大的自传体长诗,也是一种厌世情绪的真实写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拜伦以及同代英国文人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征战彻底失望了。正因如此,《游记》在当时深受人们喜爱,其影响力贯穿了整个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两岸。1809年10月,拜伦游历至约阿尼纳市,触景生情,开始创作《游记》第一章。他边游边写,1810年3月到达士麦那市的时候,完成了第二章。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阅读斯宾塞的诗作,受此影响,他创作的朝觐之旅采用了斯宾塞式的诗体。
拜伦式的忧郁和其前因后果都在《游记》中得以完整体现。所有的情绪活动,不论是多么跌宕起伏、五味杂陈,归结起来都是浪漫式的自我作崇,这份自我令他进退两难,十分痛苦:在现实世界,他要追寻的理想社会和完美状态不存在,《游记》完整地记录了从追寻理想到接受失败的情绪变化,包括痛苦,悔过,甜美的伤感,愤世,无奈的隐忍,最终因疲惫而作罢的决定,还有数十个相互叠加出现的情绪活动。拜伦的朝觐之旅虽终将无果,但仍会继续,他对朝觐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途中光鲜夺目的异域风情和名胜古迹又令他欲罢不能,这些美景最终随着他的接近渐渐失去了想象中的光晕。
“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拜伦追求天真的美感,尤其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是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深知现实世界无法满足他的理想。
任何光鲜的外表细看来都是层层骗局,都离理想和完美相差甚远,都不如人意,一想到这些,拜伦心里就有说不尽的郁结。拜伦想要逃避,或者至少把这一困境看明白。拜伦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人,同时又充满理想。这样一个人要被迫接受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幻灭,拜伦心里无比地痛苦。玩味这种痛苦,把它书写出来,不啻为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或者,假装内心平静,傲视凡间,坚忍克己,愤世嫉俗;他渴望精致的生活、完美的爱情,但现实世界一次次令他失望;面对这种挫败,采取神一样超然的态度,也是一种释然的办法。拜伦将这些情绪活动写成了精彩的故事,汇入到《游记》中,包括后期更为成熟的两章。前两章的口吻的确有些伤感主义式的做作,后期评论家指责他装腔作势,对自己的罪孽和愁苦夸大其词,故意包装自己。然而,虽然他的措辞有意古奥,但他确实再现了自己乃至所有同代人的心理两难,在这一点上他至少是诚实的。
莱斯利·A.马尔尚三卷本《拜伦传》书影,中文版预计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在2021年底出版
让我们仔细考察拜伦式的人物设计和故事里浪漫式的两难有何种关系。第一章一开篇,诗人直言自己已厌倦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仅凭这些话语就称诗人是“撒旦式的人物”,这样说虽不完全错误,但也说明没有看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措辞多愁善感、陈词滥调,是他的风格使然。拜伦深受十八世纪典雅华丽文风所害,这种行文习惯根深蒂固,他很难改掉。但他的确“陷入了酒醉饭饱的苦闷境地”,“已在罪恶的迷津中,长久地跋涉”。实际上,这是浪漫派文人面临的最严酷的现实——人性的缺陷。
紧接着就是一个“形孤影单”的形象。“落落寡合,他独个儿徘徊惆怅。”他非常敏感,虽然还未做出什么壮举,但仅凭高人一等的向往,他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与那些满足于现实生活的芸芸众生为伍。在这种态度的笼罩下,华兹华斯笔下那种湖光山色的秀丽景观是配不上他的。只有荒蛮的自然风光才能抚慰他的心灵。来到“人迹不至”的地方,看到汹涌的波涛、嶙峋的山石、浓密的森林、深沉的海洋,他好像看到了桀骜不驯的自己。
看到人性的脆弱,他有感而发。在此之前,拜伦曾写诗赠予约翰·皮戈特,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只不过在《游记》里口吻更加忧伤,而非像前面那样诙谐。
姑娘们,像飞蛾,只爱灿烂的灯光,
有时候玛蒙会取胜,而萨拉芙却落得个失望。
(第一章第九节)
此外:
依我看来,男子并不熟谙女人心意,
如果他认为须用叹息去博取欢心……
甚至不要显出温柔,如果你要聪明;
充分的自信总是谈情时最灵的药丸;
你要有忽冷忽热的功夫,终能得到她的喜欢。
(第二章第三十四节)
因过去黯然伤神,一声难以启齿的道别,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现在都已成回忆,这些美丽而伤感的回忆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这都是浪漫派式的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受挫时的表现。“被束缚在地上,眼睛却望着天堂。”
浪漫派的向往一次次受到挫败,而其他的情绪活动都是此般受挫的结果。拜伦抨击暴君,极力摆脱束缚,向往精神自由。每当他赞颂美貌,倾诉苦恋,总伴有一句潜台词:没得到的才最美(“爱神的好处只是那双飞动的翅膀”)。几处美景(爱奥尼亚海上穿梭的船队,齐察村的修道院,阿尔巴尼亚的崇山峻岭,闪耀的德巴兰尖塔,身着短裙、围绕篝火起舞的阿尔巴尼亚战士)虽能引发一时的兴趣,短暂的豪情好像让他暂时逃离乏味的现实,但从口吻听来,他自己也半信半疑。这些美景所在之处,拜伦暂时忘却了理想破灭的痛楚,但字里行间仍掺杂着一丝苦短的忧伤,他因此再一次失望、厌世、退却。
总体而言,相比阴沉且个人主义的后两章,前两章情绪虽然忧郁,但却有美景加以平衡。拜伦的好奇心很强,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旅行就是为散心,再好的美景也需要辅以喜忧参半的笔调。
拜伦的文风洋洋洒洒,插笔之处繁多,这边吹出一个泡泡,那里就扎破,这种笔法拜伦最终在创作《唐璜》的时候得以成熟。愿望不能实现,理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都是《游记》反复出现的主题。拜伦在《游记》里揭破浮华的世界是为了展露现实的阴暗面。这些阴暗面在《唐璜》中显得更为怪诞,怎么讽刺奚落都不为过。
1926年电影《剑侠唐璜》剧照
霍布豪斯等友人曾提醒拜伦,面纱薄了遮不住脸,《游记》中虚构性若是不够强,有人就会视其为诗人的自传。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许多情感生活都被写了进去,因此在发表之际又提醒他,哈洛尔德那“轻佻的女郎们放荡歌舞”的“圣洁的寺院”即是现实中的纽斯特德寺,拜伦家族的宅邸,是个读者都能看出来。拜伦在意这一点,便在《第一、二两章的序言》里说了些掩盖的话。 “若有人认为我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取材,请相信我,只有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自己也衬不上那些经历……我为世界创造了这位英雄,他的事迹我望尘莫及。”
但是,没人相信他,甚至有人怀疑他在作品中对自己做过的恶事轻描淡写。哈洛尔德感情细腻,对暴行会生恻隐之心,虽然生性孤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投身于轰轰烈烈的反抗暴君的事业。拜伦否认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他这样做也没错,因为哈洛尔德在某些方面绝对不像拜伦;他只是拜伦想象出来的人物。创作的时候,拜伦溜进了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仅仅分有本人的部分特征,它的一举一动与拜伦所知的常识是相互背离的。
拜伦开始选择斯宾塞式的诗体,这种诗体显得古奥呆板,他越写越显得像撒旦自己在倾诉衷肠,越发觉得这样很傻。待到这些做作的自我介绍一写完,该到客观写景的时候,文风就有所改善。虽然措辞仍有些落俗,但已逐渐开始平铺直叙。虽然不及三、四章那么慷慨激昂、感情深厚,但有些句段的确已经超越了伤感主义的文风和厌世主义的世界观。
“兴衰隆替,繁花已尽”
1816年,伴着和跟妻子分居的丑闻,拜伦掸去脚下的尘土离开英格兰,开始了《游记》第三章的创作。
离开了英格兰,他卸下了名声带来的负担,觉得轻松了许多。重拾恰尔德·哈洛尔德的主题,即“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他终于可以不用假托一个虚构的人物来说出自己的心声。因此,这里的哈洛尔德即是拜伦的另一个自我,得到了作者本人充分的认可。随着措辞愈来愈真诚,整体的诗歌性得以提升。
与妻子分居,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相恋,这些丑闻让拜伦的名声一落千丈,他领教了人性的缺陷。他对现实失望,对他自己失望,但他不会就此罢休。他反而从这种失望感中获得了一种诗歌上的成就。第三章出版后,与拜伦曾有一段恋情的卡罗琳·兰姆伯爵夫人一语道破创作动机:“是不幸和愤怒造就了这部作品。只要谈的是自己,他就能写好。自我是他唯一的灵感——他不像荷马、但丁、维吉尔、弥尔顿、屈莱顿、斯宾塞、格雷、戈德史密斯那样会写其他话题;只要他亲自感受过的经历,他便能下笔千言。”兰姆也许说得不对,拜伦若被一样事物激起了兴趣,他可以像但丁、维吉尔、弥尔顿一样滔滔不绝、感情热烈。至少,那些名家们都写过的、涉及全人类生存境况的话题同样也打动了他,触发了他的灵感。
滑铁卢战场纪念碑
法国大革命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拿破仑的征战全部浇灭,浪漫派的理想主义者对世界彻底失望了。拜伦一边“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边也替这些理想主义者说出了心声。“恰当的报应!高卢也许被缚上了缰绳,/衔上马衔;但世界岂能自由幸福?”站在滑铁卢空旷的原野上,拜伦不禁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这一幕始于利奇蒙公爵夫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盛大的舞会——“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终于他对无谓的牺牲的思考。待到他分析拿破仑的性格和生涯——“他那矛盾的心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他自知是一个“偏激的人”,曾征服过世界,但眼下却被荣誉反噬。他“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却管束不住自己最卑微的情感”,最终:
当幸运之神遗弃了你,她的宠孩,
厄运像巨石般压在你的背上,而你勇气并不稍衰。
(第三章第三九节)
显然,拜伦在分析拿破仑成败原因的时候,他在写自己,也在总结浪漫派共有的窘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却总喜欢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拜伦自己的倒影在“狂放的卢梭,那作茧自缚的哲人”一段里愈加清晰。尽管拜伦花了不少功夫在日记里解释自己与卢梭有多么不同,这里他刻画的特征全然就是他自己的:
就从这地方开始他那不幸的生涯;
他用魔力美化了那种痛苦的热情,
从悲苦中涌迸出无敌的辩才,
他为之说教的是世人的悲哀。
他能把疯狂的性格描述得美丽异常,
把不规的行为和思想涂上绚烂色彩,
他所用的语言就好像炫眼的日光,
人的眼睛立刻留下同情的泪,一读他的文章。
他的爱是一种最热烈不过的爱:
仿佛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一株树;
那无形的火焰把他烧成了炭块;
他认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恋慕。
但他为之倾倒的并非世间的美妇,
也不是逝者:他们萦绕我们的梦魂;
却是理想的美人,实际是世间所无;
他的著作中满布这种理想的幻影。
他写的似乎失之狂暴,却燃着火焰般的热情。
(第三章第七七、七八节)
打动拜伦的卢梭绝不仅仅是《忏悔录》和《新哀绿绮思》中的那个卢梭。在《游记》中,是卢梭道出了“古代神秘的毕西亚山洞的神谶,/让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王国全都化为灰烬。/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拜伦借此表达了一个他知道非常不受英国托利党待见的观点: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过了火、杀了人是因为法国人民被镇压得太久:
他们不是鹰隼,在光明的天空长大;
如果他们在有些时候,把对象误捕,
那么,这又何足为奇,难道还值得惊呼?
(第三章第八三节)
随着拿破仑的复辟,地牢回来了,皇位也回来了,但拜伦却乐观洋溢,与同时代失望的理想主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革命价值的见解直到维多利亚时期才得以流行:
但这情况不能长久,不能被容忍!
人类自觉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现了它。
(第三章第八三节)
湖畔一游之后,拜伦致敬了另外两个砸破神像的大家——伏尔泰和吉本,二人也曾住在湖畔:
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
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
足以召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争抗,
上天对人和人的学说除了微笑就只能这样。
(第三章第一〇五节)
该段结尾处的视角转换属于反讽手法,这种手法后来成为了拜伦在《唐璜》中使用的主要修辞手法。拜伦视传统观念为敌人,像泰坦那样公然挑战众神。但他突然明白,众神不仅对人类的朝拜视而不见,对人类的愤怒也视而不见。我们知道,反讽虽在讽刺文学中可以起到挖苦和幽默的效果,但却不适合如此较为严肃的诗歌。拜伦要做那个砸破神像的抗争者,但乍眼看去,用反讽为抗争者摇旗呐喊好像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然而,从另一个侧面看,这种笔法也是拜伦的特色:他的立场游移,明白每个观点都有几分道理;他举棋不定,从不相信正确的观点只有一个。但拜伦始终相信,坚持游移不定的立场才是抗击愚行、迷信、暴行的办法。他相信,只有与这种立场作对的人才会求神,才会视其为天庭的敌人。
伴随着华丽的景致描写和呼唤自然的豪言壮语(“壮阔而险恶的气象无穷”),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形孤影单”的他。一离开多佛港,他的心胸就豁然开朗,“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整个第三章都洋溢着重获自由的兴奋,拜伦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的小岛”,离开了那个他一度强迫自己适应的虚伪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他需要费力给真实的自我戴上一副面具。“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 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他曾在人群中试图“寻找益于思索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
(第三章第一二节)
为了找寻知己,浪漫的他只得去荒野、高山、“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莱茵河畔的景色让寂寞的他浮想联翩:这里已不见诸侯相互厮杀,只留下城堡残垣断壁,拜伦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美只属于幽丽的河川和爬满藤蔓的滩涂。德勒根菲尔斯峰引出了一首致姐姐的颂歌,柔美伤感的情调胜过了相思之苦。
阿尔卑斯山
莱蒙湖、阿尔卑斯山和同行的雪莱升华了他对自然的认识,这种认识的高度他以前从未触及,以后也再未触及。孤独的他吸吮着“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孤独感“复活那虽已埋没 / 而我仍和很久前一样怀抱着的观念;/ 很久以前了,那是我还未被关进庸众的羊圈”。他借助这种孤独感不仅要逃脱“喧嚣的城市”,更要脱开那“拖累我们的臭皮囊”。受雪莱的感染,高远的信念一度令他兴奋不已:
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我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
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
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悠然飞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
(第三章第七二节)
拜伦亲眼见识过人性的缺陷,体会过肉身的孱弱,此情此景对他而言极度震撼。我们似乎也能像雪莱那样,仅凭想象就可以生出一对翅膀,一跃而起,展翅翱翔,跳脱这禁锢精神的肉体枷锁。
总会有一天,我的心灵能彻底摆脱
这丑陋肉体中它所憎恶的成分,
脱离了这种充满肉欲的生活,
而只保留鸟雀似的轻灵的机能;
总会有一天,灵魂和渣滓截然分清,
难道我还不行,到了那样的境地?
还是格格不入,不能和自然交融?
(第三章第七四节)
之后是一段带有多神主义的设问。雪莱推荐他读华兹华斯的诗作,这两句明显受到了感染:
山峰、湖波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
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
是否真诚纯洁?
(第三章第七五节)
他珍视这种感情,决不会“抛弃这些感情,学那些庸碌之人,/换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肠。/庸人的眼只注视泥坑,他们的思想怎敢发光”。然而,尽管拜伦非常想要跳脱这副臭皮囊,但他过于固执,虽然多才但与现实世界有太多瓜葛,不够完美,因此他的境界无法升华得太高。崇高的信仰他坚持不了太久,况且他明白,信仰再崇高也都是一厢情愿。“雪莱在瑞士给我灌了不少华兹华斯的大道理,我都快要吐了。”
写景的诗段虽然是他通过直接观察而创作的,但再现得却不忠实,倒像是狂想曲式的改编,只有平静的莱蒙湖能让他暂停狂想,让他对自然的景色仔细端详一番。拜伦在以下几段诗行展现了全诗少有的克制:
当船儿靠岸时,一阵阵浓郁的芳馨,
从稚嫩的花丛传来;我们只听见
收起的橹桨上轻轻滴下水珠的声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静;
(第三章第八六节)
风暴中的莱蒙湖、克赖伦斯村笼罩在卢梭的《新哀绿绮思》的气氛下,在他的笔下甜美净爽,丝毫不叫人苦闷伤感。但临到结尾他又将普罗米修斯式的抗争者请了回来,盛气凌人,这才是贯穿整章的母题: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他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
(第三章第一一三节)
紧接着,他转而呼唤他的女儿:
我多爱你,虽然你生于痛苦的时辰,
又是在患难之中生长。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这些,你的也不见得轻;
(第三章第一一八节)
到了第四章,拜伦一面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面炫耀着意大利;从威尼斯一路到罗马,他从“灵魂的城”中,从“荒凉的大理石堆”中追溯历史,精彩地阐释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自传的部分他竟能婉婉道来,不像第三章那样,一写到“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时就手忙脚乱。唯一不变的是那种寂寞荒凉的笔调。换言之,他终于耐得住愧疚之苦了。虽然不了情还叫他隐隐作痛,但已不再痛得像丧亲那样撕心裂肺。病虽未除根,但烧已退。在威尼斯的几个月让他过得非常满意。每天的日子新奇得像歌剧里的场景,但他却也找到了归属感,放松下来,享受生活。
第四章不像第一章和第三章那样用自己痛苦的处境开篇。一开篇虽然仍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但却不失为一种对威尼斯的美丽与衰败的个人见解。“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
圣马可大教堂入口上方的四匹铜马被戴上了挽具,现在的威尼斯被奥匈帝国套上了缰绳,“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 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但当他站在叹息桥上“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 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他变成了当年建功立业的人物。威尼斯有一种特殊的美他尤为钟爱:
从同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他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维德、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
(第四章第一八节)
拜伦第四章的插笔虽多,但却不像前几章那样过多遮蔽主题。第一处插笔他在第三章略微触及,即想象的玄虚本质: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
(第四章第五节)
紧接着,他又重拾自我放逐这回事,那时信里全是这一话题:“我自学了几种外语——因此,虽在外乡/但已不是外人。”但是,他如果再也不返乡,他还是希望乡亲们能用乡音怀念他。他到达了一种见怪不怪的境界,第四章开篇就发表打算要戒掉世俗享乐的决心: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
(第四章第二一节)
但时不时就浮现出一个“旧疾复发、隐隐作痛”的意象,例如“蝎子的叮咬”。对此,最好的解药是“在废墟中沉思”。他赞颂了意大利是“世界的花园,艺术和大自然/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之后就开启了朝觐。
到了费拉拉城,暴君阿方索二世曾在这里将诗人塔索关进牢笼,这牢笼在拜伦看来即是压迫的象征。拜伦认为塔索的诗歌当代人也无法比肩。佛罗伦萨城勾起了的“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形象,例如但丁和南欧的司各特阿利奥斯多。拜伦不怎么会欣赏雕塑和美术,但美第奇的维纳斯像的确让他想起了孕生她的希腊神话。
美第奇的维纳斯雕像
从第七八段,拜伦进入了罗马城。之前的游记多少有些走马观花,但到了罗马,他的溢美之词大过了前几段他对威尼斯的颂赞。罗马的残垣断壁点燃了他原本忧郁的想象,放出炽热的光芒: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象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 !失去了冠冕,
站在那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
(第四章第七八、七九节)
罗马的废墟让他感叹时世变迁,唯一不变的是“思想的灵魂”: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
(第四章第八二节)
拜伦伤感地领略了罗马曾经的辉煌历史,最终又回归“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
但我们在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地时期,
两眼闪射出囧囧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
(第四章第八二节)
从哺育了罗马帝国建国领袖的“母狼”,到帝国的历代皇帝,拜伦讲述了一遍罗马帝国史,这让他领悟到一切荣华皆消灭,王侯将相尽做土。很明显,拜伦在影射当时的大英帝国。
“只剩下回声盘旋”
面对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他的内心平静如水。他向往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浪漫派的心里,苦思一生,你无法达到这个状态;享受生活,事业有成,你同样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传说,女神厄革里亚爱上了凡人。眼中的艾及丽厄革里亚之泉让拜伦思绪万千。他渴求另一种生活状态,感到无比的孤单,便道出了以下这段慷慨激昂、痛彻心扉的词句:
爱情呵!你从来未曾在地上居住过——
虽不可见,我们仍信奉你这神道;
为信仰你而作的牺牲,是破碎的心窝,
但我们的肉眼过去既从没看到,
将来也永远看不见你的真貌;
心创造了你,就像它设想天上诸神,
光凭着它自己的愿望来臆料,
……
心灵为自己所想的美而得病,
热狂地创造虚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灵抓住了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脑中。大自然岂有这么美丽?
我们敢于在少年时代梦想、虚拟,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处?
(第四章第一二一、一二二节)
之后,他又开始哀叹浪漫派的灵魂已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是伪自然的,它列不进/融洽的大自然,这是不幸的命数”。这是一句撒旦主义的话,拜伦丝毫没有隐瞒,更没有做作;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坚信这“是一种洗刷不清的罪恶的污痕”,人性的缺陷,“是一棵无垠的毒树,摧残一切的树,/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叶犹如 / 把瘟疫象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这个萧瑟的世界中仍有一个人可以退守的堡垒,那就是人的心灵,它不可战胜,从不屈服。目前这一阶段,心灵不大可能像雪莱所谓的那样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但只要它坚守住自己的堡垒,谁也无法进犯。
但让我们大胆思索吧;如果放弃
思维的权利,就是可耻地抛掉理性;
思维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避难地,
而这处所,至少还属于我的心灵。
虽然从我们出生时起,这神圣的机能
就受到束缚和折磨,被监禁、局限,
只好到黑暗中发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辉煌地照亮白纸似的心田。
(第四章第一二七节)
沿着这种想法,他设想“可里西”是时间老人的复仇,想到自己受的冤屈,言语透露着些许邪气:
但是在我的身内确乎有着一种素质,
能战胜磨难和时光,我死而它犹存活。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东西,
像一张无声的琴留在记忆中的音乐。
(第四章第一三七节)
这段插笔的情绪很像前几章,经常被人引用。之后他又返回圆形剧场,刻画一系列半虚半实的人物:一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为了让罗马人作乐而被屠戮;万神殿;哈德良的莫尔(或称陵墓,即今罗马的圣天使堡);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最后是拉奥孔和贝尔维得尔的阿波罗。整个朝觐在亚尔班湖到达了终点。大海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幕一幕,拜伦回想起前几章那段时光,自己虽然孤独,但较如今快乐。如果无法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至少他可以“和宇宙打成一片”,让心灵不受世俗的牵绊。
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内景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为我的家园,
我要把全人类忘记得干干净净。
……
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
……
(第四章第一七七、一七八节)
第四章在如此欢欣的气氛中结束了,但首尾的几段仍有一丝忧伤——离别的忧伤: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题消失,只剩下回声盘旋。
(第四章第一八五节)
那时,拜伦已预感到《游记》的主题“只剩下回声盘旋”了。第四章没写完,他就已经分心去写热热闹闹的戏仿讽刺诗《别波》了。
但是,《游记》“盘旋的回声”、忧郁的音乐会在读者的心头萦绕。《游记》的词句单个读来略显俗气,但这份俗气最终会被积少成多的感染力湮没。我们有理由相信,拜伦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当时的语境看,它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无遮无掩,就这一点,任何其他浪漫派的自传性文学都无法比拟。到了三、四章,斯宾塞式的诗体已不再做作,拜伦成功将它化为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乐器,细腻地奏出每一个浪漫派的苦恼的音符。
(选自《拜伦的诗歌:批评性导读》,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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